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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红柳滩文杨宣强

来源:收藏 时间:2022/11/17

中篇小说:红柳滩

文/杨宣强(青年作家网签约作家)

人的脑袋里生长着一棵梦想的大树

有些真实的事情,人们以为是故事。

故事就故事吧,何必较真呢?一件事情发生了,是真事,也是故事。反正是发生了,那件事就在那,如一块土地,种上玉米,玉米成熟后收割了,现在这块地又种上了棉花,路过的人,看见了一地的棉花,却没有看见玉米,事实上,这块地,还种过土豆、萝卜、白菜,种过大葱、蒜苗、黄瓜、茄子……在久远的过去,还种过树,长过草,生长过红柳。在更久远的过去,这块地只生长石头、黄沙、盐渍,或者,这里曾是一片大海。

真事或是故事,发生过的一切,如同地上生长过的一切,都将被时光消磨殆尽。

怀稀的家在红柳滩,红柳滩是地名,一排排土坯砖房纵横交错,全是近年来新盖的。怀稀的家在最西端,一出门,就能看到一团一团的红柳,隆起的红柳沙包,如一座座坟茔,伸向远方,远方是无垠戈壁。天一黑,似乎到处都游荡着鬼魅,月明星稀的夜,怀稀还看见过怪异的身影,他就疑心那些荒石、沙堆、红柳、芨芨草,还有偶尔奔跑的野兔、黄羊、野驴,都是鬼怪变的。

怀稀生活的地方很大很大,大到一眼望不到边,能望到远处的景物,只有清晰的一座山,那山叫昆仑山,如同一个固执的人,一动不动,终年积雪,冰川矗立,寒光闪闪,面目狰狞。他生活的地方也很小很小,巴掌大块地,只有河东河西两个地名,怀稀的家在河西。所有的房舍以帐篷、地窝子为主,新房大多是干打垒和土坯房。怀稀家的旁边,有一个炮楼,形状如同红柳包,不同的是,红柳包全是沙,而炮楼却是砖和水泥,炮楼向外开着四个洞,灰土土的,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不到跟前,很难发现。

家的不远处,有条河流,每到夏季,水便欢快地流入河坝草地,河水清澈,河沟里游弋着泥鳅和鳊鱼,河水源自昆仑山的雪水,即便阳光暴烈的夏日,水依然冰冷刺骨,但它并没有挡着小孩子们下河捞鱼的兴趣,河坝里总能看见三五成群的孩子,有拿渔网的,有拿鱼筛的,有提罐头盒子的,还有抱着衣服的,甚至还有专门看守衣物的,很是热闹。怀稀经常到河边玩耍,河沟忽深忽浅,不经意间淹湿孩子们卷起的裤管和袖口,衣裤湿了便脱下,铺在草地上晒,高原紫外线强,一会功夫就能晒干。顺河而下向北是大片的草甸湿地,那种低矮柔软的沼泽型草甸湿地,松软而清香。怀稀每次都兴奋得手舞足蹈,有时把小手拍得通红。通常,母亲只是带着他到人多的地方转一转,看一看,然后再到别处。有一次,一位牧人骑在马上溜达,枯草深处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悠闲的牧人漫不经心地朝她望了一会,葛蔓向那牧人走去,她走得急促匆忙,临到跟前,看清牧人面孔时,她停下,长长吁出一口气,转身回返,似乎有点失望,母亲葛蔓像是在找某个熟人一样,有人的地方她都去瞅上一眼,这成为了她的一种习惯,一种生活方式。

怀稀记事起,就知道生活的地方河流密集,纵横交错。母亲葛蔓带他走过很多的路,他熟悉每一条河流,沱河、盐河、罕马河、察乌河、托拉河,河流随时间一起流淌,伴着他一起成长,河流是亲切温暖的。河水一直向北流着,流入远方的盐湖。河水流经之地,生长着茂盛的芦苇,密密麻麻,粗壮肥大,葱葱郁郁,叶子上放着光华,微风吹过,芦苇上下起伏,极有韵律感。很多时候,葛蔓会独自在这里静静坐上一阵,想些过去的事情,远的或近的,有时她什么也不想,在这无边的旷野,望远山,观戈壁,听流水,看芦苇,如聆天籁,舒泰无比。

太阳明艳艳的,早早探出头来,把孤寂的小城从梦中唤醒。一连数日,葛蔓去看别人修路,所谓修路,也就是在先前的车辙印上铺些沙土、小石子,然后用铁锹铲平。这座小城,常住人口稀少,但过往的车辆较多,那些货车,络绎不绝,把路都碾坏了,经常得修补,有时为了需要,还得拓宽或加高。最近,又在河西修了一个小转盘路,这是河西最繁华的地段,也是部队的、西藏办事处的、农建师的、油田公司的所经车辆的必经之地,这段路是连接青藏公路、青新公路的交汇点,以这点为中心,向南可去拉萨,向东可到西宁,向北可达敦煌,吸引人们目光的不是敦煌,而是柳园,柳园是进藏物资重要的铁路转运站,向西伸至新疆,直联楼兰遗址。葛蔓在清冷的早晨就出了门,在修路的人群中来回穿梭,直到日落西山,葛蔓才对怀稀说:回吧。他们疲惫而返,现在已看不出她是欢欣还是失望,她的表情,如茫茫旷野,风也好,雨也好,不动声色,深不可测。

怀稀胆小,深夜连大门也不愿靠近,天一黑,他连厕所也不敢上,小城的居民,虽说家家都盖了小小的四合院,但厕所却在院外的角落里,住户各异,人有多少,但家家大致如此格局。每次,葛蔓将马灯挂在门前,鼓励怀稀勇敢些,再勇敢些,怀稀依然迈不出一步,最后还得由葛蔓陪着上厕所。既便怀稀不上厕所,葛蔓也会让马灯在黑夜里亮着,微弱的光,穿透纸糊的窗,温温的,暖暖的,航标灯般亮着,直到很晚,她才从睡梦中熄灭。住户人家中,只有葛蔓家马灯最特别,上面有纯正的英文标识,绿色漆面,正面和底部都带有英文,马灯提手基座边沿还有编号,但字迹模糊,无法辨认。怀稀对黑夜有如生俱来的恐惧,白天的他,却是另外一个样子,哪儿人多往哪钻,成天灰头土脸,是出了名的野孩子,熟人见了,会温存地摸一下他的脑门说,野小子,安生一会不行么?怀稀扮个鬼脸,兔子一样一下没了人影。

少年的怀稀,认知力局限在荒芜的小城,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浑然没有认清自己的渺小。他觉得世界的样子,似乎是永恒的荒芜、辽阔、单调。他觉得自己会和母亲在这边陲小城,伴着红柳和芦苇,生活一辈子,直到有一天,他决然踏上远行的路,却再也没有回来。

事实上,怀稀是活脱脱的少年,只因身体单薄,面黄肌瘦,才形似羔羊般弱小。

每次,葛蔓远远看着怀稀时,无尽的往事便风一样飘渺起来,这样的时刻,她会想起那个叫卫龙的男人。

葛蔓嫁给卫龙时,卫龙是军部的组织干事。卫龙人高马大,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他们是在第二次见面时结的婚。组织部长作的主。那是十月,秋色浓烈,部队刚过黄河,斗志昂扬,士气饱满。身怀六甲的郭琴部长由红军战士葛蔓照应着,卫龙来向郭琴汇报工作,正巧碰到了正在清理衣物的葛蔓,彼此一见,四目相对,一下呆住,卫龙变得愣头愣脑,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傻傻地望着她笑,葛蔓却是一脸兴奋,脸颊上绽开两朵桃花,灼灼如火。郭琴部长是过来人,而且见多识广,她用手摸了摸腆起的肚子,忽然心血来潮。

郭琴说:“你们有点那个意思么?”

卫龙和葛蔓不知如何回答首长的问题。

郭琴对葛蔓说:“你现在是红军战士,再不要去想娃娃亲的事,那是旧社会的产物。”

组织部长郭琴是了解部属的,一个在莫斯科留学后参加革命,能文能武,德才兼备。一个是没落财主的女儿,虽说不是什么名门之后大家闺秀,但上过几年私塾,他们识诗书,懂文墨,这俩人,越看越欢喜,般配。眼下,正执行十月作战纲领,作进攻宁夏的准备,革命虽然重要,培育革命的接班人同样重要。长征中走出来的郭琴,对战争还是很乐观的,她坚信革命一定会胜利。这种信念让她在工作中通常兼顾考虑,她对革命的工作方法是两手抓,两不误。郭琴对卫龙,除了革命感情外,还有一点私心。她对卫龙一直刮目相看,一方面,红军队伍里,像卫龙这样的人才真不多见。另一方面,卫龙救过郭琴的命。

郭琴说:“你们可明白我的意思?”

卫龙有些腼腆地说:“首长说的啥意思?”

郭琴扫一眼卫龙,再扫一眼羞答答的葛蔓,心里有了把握。她挺了挺快要爆炸的肚皮,胸有成竹地说:“这秋高气爽的,连阳光都在欢笑嘛,就定在后天晚上吧!”来自浙江的郭琴,在这件事上显得特别精明。部长的话不容质疑,近乎命令,卫龙听后,下意识用手捂了捂胸口,一半是激动,一半是那口袋里还装着葛蔓一张黑白小照片。

他们结婚时,卫龙二十岁,葛蔓刚满十八岁。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虽说大战当前,郭部长还是破例为他们批了一天婚假。战事当前,婚礼很简单,炊事班长老田额外烧了个番茄汤,郭琴讲了几句话,他们往大家面前一站,朝大家鞠几躬,就进了洞房。

客人散去,葛蔓从怀里摸出一块怀表,说:“还给你。”

卫龙说:“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还回来的,你是不是反悔了,你要是不愿意,不勉强,我去找郭部长说清楚。”

葛蔓说:“你个傻瓜,怀表你留在身上比我用处大。人都是你的了……”

卫龙接过怀表说:“行军打仗的,还真离不开一块表。照片我可不会还你,你人是我的,照片也是我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说完就把她紧紧搂在了怀里。新婚第二天,一大早,葛蔓发现外面结了冰,忽然有了一种不祥之感,读私塾时,先生说过古代有一种习俗,当冬天的河水结冰的时候,就要停办婚嫁之事。卫龙帮他的新娘子穿衣服,一件一件的,从内到外,格外细致,连一枚纽扣也不让她动手,还帮她梳头,一头短发,他认真梳,生怕弄乱了,完了还插上一朵紫色的马兰花,这季节,寻一枝马兰花,对于她就是摘了一颗天上的星嘛。葛蔓仍旧羞涩,闭目低眉,偶尔抖一下眼皮,偷看他一眼。

卫龙说:“今后,我天天给你穿袜、穿衣、梳头。”

她抿抿嘴角,笑了。

还是那桃花样动人的笑,望着她的笑容,他的心融化为一罐蜜。许久,他抱着她,轻咬着她的耳根说:“葛蔓,我要让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一句新婚诺言,葛蔓坚信不疑,这话让她甘愿为这个男人吃很多的苦,走很远的路。

葛蔓记得,第一次见卫龙,是在家乡的小镇上。高高大大的卫龙正在墙上刷标语,好多人围观。那时,父送子、妻送郎、父子一同上战场的感人场面蔚然成风。若干年后,在葛蔓最困顿最无助最茫然时,“最后一碗米送去做军粮,最后的亲骨肉送他上战场”的画面依旧在她记忆中栩栩如生。

卫龙刷完“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握着手中自制稻草笔一转身,眼睛忽然一亮,一朵娇艳的花幽静地绽放在人群中,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绝伦,“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富有神韵。他径直走向她,葛蔓感到一团光缓缓移来,她的心急骤跳动起来。

卫龙说:“参加红军吧,革命需要你。”

葛蔓有些不知所措,她想答应,觉得冒失,她想拒绝,觉得不妥,她被那团光笼罩着,心微波般悠悠地荡漾起来。他伟岸的身躯和火辣辣的眼神令她迷失。她开始帮忙刷标语,他们共同完成了一条标语:欢迎红军、拥护红军、扩大红军。同时参加劳动的还有江志涛,江志涛对红军和革命不感兴趣,他是冲葛蔓来的,他只对她感兴趣,他不放过任何亲近葛蔓的机会,而且每次都找出各种理由向她索要照片。江志涛相信葛蔓的心不是石头,也不是席子。葛蔓的心当然不是石头和席子,岂能按别人的意志行事,好几次,她都差点把藏着的相片给了他。江志涛长得文文弱弱,白白净净的,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葛蔓对他说不上特别喜欢,但一点也不反感。之所以没有把照片送给江志涛,潜意识里,她似乎在冥冥中等待另一个人的出现。

那天,卫龙完成“扩红”宣传鼓动任务后,直接与江志涛一起,去了葛蔓的家。路过镇口集市,卫龙顺手买了几条鲜活的鱼。葛蔓的爷爷满心欢喜,热情款待客人,他一会瞄瞄卫龙,一会瞅瞅江志涛,一会扶扶鼻梁上的镜片,心里的算盘却是拨得噼啪作响,一向重男轻女的他当然知道年轻人的来意,尤其是这个自称农历丙辰年出生,属龙的年轻人,虽说身在行伍,在得知孙女叫葛蔓后,还特意送来几条鱼,足见其心思细腻。全家人的一致看法是,人长得“精神”,而且斯文,怎么看怎么比那娃娃亲江志涛顺眼。

葛蔓家里原来也是书香世家,只是家道没落,大不如前,原想借葛蔓攀附上江姓大户的,现在,那几条蹦来蹦去的鱼,让他改变了主意。长得“精神”的卫龙,怎么看也是根“樛木”,他们在一起,一个高大英俊,一个温柔委婉,天造地合的一对啊!看看年轻人急不可耐的样子,送什么不好,偏偏送几条鱼,“鱼”从古至今都与多子多孙、爱情美满、五谷丰收紧密相连啊,更是恋爱、婚姻的隐语,年轻人如此有意,也是天赐佳偶,全家人喜上眉梢。

临别时,葛蔓把口袋中的黑白照片悄悄送给了卫龙。作为回赠,卫龙掏出了最喜爱的怀表。一棵梦想的大树,在他们的脑袋里生长!

当夜,大地静谧,月明星稀,队伍出发时,百姓还在安稳的睡梦中。

天空闪烁的星光,朦朦胧胧。葛蔓迎着习习的夜风,追赶着队伍。她相信这支队伍,相信它宣扬的一切,也相信自己会有美好的明天。

人的一生有多少秘密

怀稀记事起,似乎都在满世界流浪。母亲拉扯着他,从一片陌生走向另一片陌生,荒漠中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仿佛是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朝夕相伴,无法摆脱。穿的,是捡来的衣服,母亲反复搓洗,随处找一处草坡晾干,缝缝补补,格外合身。渴了,冬天化雪融冰,夏天喝河里的水,很是方便。唯一的难处,是饥饿,在没有止境的路途,讨来的窝头管不长久,好的时节,能从地里刨几个土豆,对付几天,大多时日,只能是硬撑着。他梦想有一天能痛痛快快吃个饱,肚皮胀破了也不怕。

怀稀没有见过父亲,他心中一直有个大大的疑问,父亲呢?他不敢问母亲,他问过母亲许多问题,许多问题母亲只用眼泪作答。终于有一天,母亲说:“你父亲是军人,他牺牲了。”说话时,母亲不忘用手轻抚他的头,他感到那不是一只手,而是一根皲裂的松树。其时,瓦蓝的天空飘浮着硕大的太阳,远处有一些云,正缓缓爬动,那些云层起先是幻变为一只兔,一会成了一条狗,最后又成了面目狰狞的狼。一直以来,关于父亲,这是母亲最直白的表述。他眼中满是疑惑,母亲看他一眼,轻声说:“不怕,有妈呢,妈永远跟你在一起。”怀稀低下头,依偎进母亲的怀里。怀稀在想另一件事情,前几天,母亲刚刚讲过,“牺牲”在古代是指用来祭祀的牲口。他们继续赶路,路上没有人,四周全是褐色的山梁。母亲背着一个大布包,形容枯槁,怀稀手持枯枝,面呈菜色,紧随其后。跟着走,这已经成为他的生命状态。母亲说过,再走一段时间就不走了。往常,母亲会慢慢悠悠地教他一些话,如: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有时也教些其他的东西,如: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母亲还把一些符号写在沙地上,教他认一些字。风很快就把沙地上的字刮没了,有些字则刮进了他的脑袋里。他在乞讨的途中,认得了一些字。

母亲这天没教他认字,只是急急地走,他闷着头,紧紧跟着。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雨。父亲、军人、牲口,他很是费解,雨淋湿了他的衣服,淋湿了他的头发,他的脑袋里似乎进了水,怎么也想不明白,想不出一点头绪。

不远处,依稀显现出村庄的轮廓。母亲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怀稀问:“这是哪?”母亲说:“西宁。你出生在这。”

怀稀有些茫然,他的头脑中只有荒芜。他问:“还走么?”

母亲说:“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怀稀的心忽然舒畅起来,他再也不想过风一样的日子,没有着落,东游西荡。他听出,母亲的语气并不坚定,似乎是为了宽慰他才这么说。

他们在西宁生活了下来,母亲先是给人放羊讨生活,因居无定所,母亲又换到一家当铺谋了份事,怀稀的生活也相对安定。当铺是三间门面,门口有“世诚当铺”四个大字,第一道是大门,其次是铺堂,再往里是柜台,柜台很高,有二公尺左右,台上装有木栅栏。柜台上写着一个大字“当”,足有二尺见方,四角写有“兵器不当”“裕国便民”八个字,很是显目。当铺四壁没有窗,母亲告诉他这是为了防盗。当铺里的气氛有些森严,屋子有后院,当作仓库。所有被当的东西,按大小贵贱,分了类,编了号。母亲专门分类编号,然后交专人保管。东家是个清瘦的老头,戴着一幅金丝眼镜,顶着白帽子,留着长长的胡须,说话慢条斯理,办事有板有眼。他是看见葛蔓在街头讨吃的,面前有一行字,用树枝写的,问:你识字?葛蔓点点头。东家就动了恻隐心,她起身时,怀稀跑了过来,东家问:你的?她说,是。东家面露失望,葛蔓急急哀求:给口饭吃就行,不要报酬。东家犹豫片刻,摇摇头。最后,又点了点头。

天下战火不断,兵荒马乱,各种谣言秋天树叶般飞舞。他们生活的西宁,原本是西陲安宁之意,但并不安宁,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冷不丁就冒出几声枪响。东大街为省府重地,各色人往来穿行,一个个面容惶恐,颇有黑云压城之势。所有学校都停了课。怀稀十二岁了,母亲告诉他,这个年龄在古代称为总角。十二岁的怀稀每天帮母亲填写当票,当票是交易凭证,木版印制,同一规格,母亲教他写姓名、住址、编号、当物名称、赎当期限等,当铺收当各式服装、生活用品、首饰文物、铜铁器具为主,有时也收当生产工具,按东家要求,葛蔓在每张当票上都做了暗记,防止行骗和假冒。

这天,正填着当票,怀稀问:“苏联在哪里?”

葛蔓一下紧张起来,四下瞧瞧,不安地说:“你怎么知道苏联?”她说话时,手有些抖,笔头戳到了手背上,居然毫无知觉。怀稀发现了母亲的失态,她一向是深怀不露的?

怀稀说:“昨天大胡子说的。”大胡子是老伙计的儿子,他把东家称为老伙计。大胡子在马家军当差,人高马大的,看上去勇武骠悍。“他还说共匪要大炮,苏联要几十万儿童,他们要互换,现在集中在兰州呢。”

葛蔓把怀稀拉到身边,帮他理理衣服,然后迈出门,看了看天,秋天了,原本薄雾样的烟尘,幻化开去,无处寻迹。葛蔓记得第一次见大胡子时,他看了她一眼,他似一只鹰,只一眼,她便不寒而栗,他的目光如刀子,那一面之后,她怕再见到他,更深入简出,有一种恐慌乌云般笼罩在心头。

“他还说了什么?”

东家的儿子,行伍之人,骑着马,蹬着靴,腰里挂着长长的马刀,前几年从不露面的,最近却是经常光顾父亲的当铺。一来二去,与怀稀熟悉起来,每次来时,都让怀稀帮他擦马靴。怀稀回答:“他说要变天了。”

果真是要变天了。从兰州败退回的部队,在西宁周边驻扎得满满的,大街小巷,全是扩军充兵的标语。葛蔓心揪得紧紧的,不敢出门,也不让怀稀出门。她是盼着变天的,真要变天了却又如坐针毡,她不敢去想象撕咬和搏杀,不敢想象血流成河,那些苦难和梦魇太多了,山一样压在她的心头。

这年秋天来得特别早,树叶有些迫不及待地往下飘。是夜,房东敲开门,有些无奈的样子,说:“我该走了,你也走吧。”葛蔓没有应声,房东离去好久,她才摸摸怀稀的头,说:“我们也走吧。”

她们夹杂在人流中,往西走。起先,人如波涛,汹汹涌涌,弥漫在无际的路途。慢慢的,似乎风平浪静,人越走越少。最后,无垠的旷野,只剩下他们母子。他们走在戈壁沙漠里,起先是两个单薄行走的人影,渐渐的只能搀扶着挪动的粒沙。在茫茫路途,怀稀特别渴望吃上祝余,戴上迷榖。祝余是山中的一种草,形似韭菜,开青色的花朵,人吃了就不会觉得饥饿。而迷榖是一种树木,形似构树,树上布满黑色纹理,光华照耀四方,人若佩戴上就不会迷路。他还希望能吃上狌狌,吃了,会走得飞快。这些都是母亲告诉他的,母亲的话,让他在苦难的路途充满离奇的幻想。

他们又开始在人间流浪。几个月后,流落到现在的居地。不久,听说西宁解放了。

最近,怀稀忽然有了的心思。好几回深夜,他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恐惧。一连几天,他有些魂不守舍。这天夜里,他又醒了,他蜷缩成一团,在被窝里一动不动,他是被尿憋醒的,有游丝般的声音传来,似隐隐风声、似低低饮泣、似微微呜咽,他一下睡意全无,真切的风声从门缝钻了进来,同时钻进来的,还有马灯微弱的光芒。他静静躺着,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响起,接着是“吱呀”的开门声,接着有沉重的脚步离去。怀稀听见了母亲的咳嗽声,沉闷低微,明显是用手捂着嘴。怀稀竖耳侧听,母亲朝他走来,母亲蹑手蹑脚,轻轻推开他的门,帮他掖了掖被子,将他露在外面一只手放入被窝。黑暗中,母亲站了好久才悄悄离开。他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母亲显然是多此一举。就在母亲离开后,怀稀在被窝里用指头在手掌心摸了摸,没错,是湿的,是母亲的眼泪,是她低头掖被子时落下来的。一股冰凉顷刻传遍了他全身,有人来家里了,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来找母亲?母亲流泪了,肯定是受了委屈,受了委屈的母亲为什么不反抗?他的心思,如黑夜漠风,疯狂游荡。怀稀尿意全无,或许,他压根就没有尿,只是黑夜里的秘密把他唤醒了。他仿佛是窥见了母亲的秘密,这秘密却是一座巨大的山,他无法看清,却结结实实压在心头。

怀稀变得不爱说话,母亲想开垦一块菜地,他便在盐碱地上劳作。土地干硬板结,他引河水浸泡,上面白花花一片。菜地上的水很快被蒸发了,他就把土壤再翻起来,再浇水,如此反复,他的心思也如菜地,不停地翻涌起莫名的情绪。菜地种上籽,长了苗,绿了叶,收获了,地里光尽尽的,一根草也没有,他的心却堵得慌。这期间,他一有空,就独自在红柳滩闲逛,一团团红柳,坟墓般铺向天的尽头,几条季节性河流,针线似的把大小不一的红柳滩缝补在一起。纵横间,红柳滩成了一座谜宫,谜宫里时常会露出一些残骸,恐怖阴森,令人颤栗。

怀稀就像是菜地里的籽,不知不觉间就长大了。母亲不知道,少年的怀稀已被秘密所困扰。有天他鼓起勇气问:“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们还有亲人吗?”马灯在风中明灭,母亲说:“你还小,再等等,我就告诉你,”

他不认为自己小,他认为母亲在搪塞。

怀稀忽然板起脸说:“这是推诿么,这肯定是推诿。”

葛蔓忽然流下了眼泪,看来,怀稀真的是大了,可是,大了的怀稀能明白发生的事情吗?她说:“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等亲人,找亲人。”

怀稀压根不信,他怀疑母亲是个坏女人。

母亲倒显得无事的样子,坦然收拾着日子。刚入九月,天气冷了起来,地里的白菜、萝卜、土豆丰收了,足足可以吃半年,怀稀帮母亲搬回家,堆放在外房,居然堆了半房间。母亲冬储了部分,便将另一部分送人,怀稀把菜挑在肩上,挨家去送,东一家西一户的,两天下来,他肩膀都磨破了。散落的住户,大多是前些年逃难来的,也有一些牧民,学着垒起干打垒,他们冬天开始定居,开春后再赶着牲畜远去。还有一些人家,是来来往往的军人们,他们才安下脚,家里的人就找了过来,有的还拖家带口,来的人中有的为了生活,也开始垦荒种地。

最近,有拿枪的人马来回巡查,时不时还到家中打探情况。每次来人,母亲都非常客气,有问有答,一脸平和。

来人问:“可见到形迹可疑的人?”

母亲回答:“没有,人来人往,没发现有什么不正常。”

“有没有陌生人来你家?”

“没有,无亲无故的,谁会来。”母亲回答得很肯定,神态也很自然。一旁的怀稀,心里愈发糊涂,明明有人来过,明明形迹可疑,母亲怎么掩盖呢?他再观察母亲的表情,还是老样子,看不出任何异样,好似真的从没有陌生人来过。

她在说谎!怀稀坚信不疑。

有天深夜,怀稀一激灵醒来,听到呼呼的风声,隐约有门低微的吱呀声。他翻身下床,咚咚向外屋跑去,到门前时,他害怕起来,门虚掩着,有浑黄的一豆光亮钻进来,好似盗贼似的寂然无声。虚掩的门哐哐叫了两声,随即又野猫逃离般静寂下来,在马灯晃荡下,映出一个人影,但稍纵即逝,怀稀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内心悚然,事情真切地发生了,又似什么也没发生,难道是幻觉?母亲从堆满菜的房间走来,关切地问:“怎么了?”

怀稀用手指指门:“有响动。”

“是风。”母亲温柔地说,“去睡吧!”

“我去尿尿。”怀稀说着话,脚步没移动一丝。母亲来到他身边,忽然笑着说:“你都是男子汉了,胆子还这么小。”她打开门,风一下涌了进来,怀稀便忐忑着走向茅房。事实上,他一点尿意也没有。

重新躺在床上,母亲如马灯,温存地照着他。母亲问:“看你怕的,你在门口看到啥了?”

怀稀说:“没有啥,是风。”

“是风,”母亲说,“睡吧。”

怀稀醒来时,外面显得闹哄哄的,他探出头,看见亮晃晃的阳光下,一支队伍正从门前经过,长长的一列人马,把地上的灰尘扬了起来,空中顿时弥漫一团一团的黄雾。队伍远去,尘雾不散,待灰黄色的尘雾变得稀薄些时,几个灰头土脸的解放军立在了怀稀面前,他们的面容和表情如初升的旭日,一点点清晰明了。不知何时,母亲如同时光般不动声色地站在他的身后。

解放军问:“小鬼,多大?”说话时,用手在他的头上抚摸起来。问话的解放军身后跟着三个人,看上去很年轻,如果不是宽大的军装包裹着,其中一个战士也就与怀稀相仿。怀稀在心中暗想,说话的一定是个大大的长官。

“十五。”母亲谨慎地回答。

“到队伍上来吧,参加剿匪,今后当家作主,有出息呢!”

怀稀兴奋起来,他问:“我能行么,长官?”

“当然行,只要你愿意。”看了葛蔓一眼,又看着怀稀,“什么长官?我们不搞那一套,我们是人民军队,官兵一致,今后就是战友兄弟。你就叫我常指导员吧。”

一切来得非常突然,仿佛夏日的骄阳天空里忽然下起的一场暴雨,令母子二人猝不及防,这场雨,尤其让葛蔓的心也湿漉漉的。少年的怀稀因心怀秘密,正好有种野马脱缰的解脱欲望,他甚至是赌气般擅自应允下来,葛蔓潮湿的心开始波涛翻滚。怀稀如同一棵草,一夜之间茁壮起来。那个晚霞满天的时刻,在初冬的微风中,怀稀穿上了宽大的军装,紧接着他又暴风雪般淹没在急急前行的队伍里。葛蔓满腹心思,她想说的话,足足有一水库的容量,无奈闸口紧闭,无处排放。她只能不停地说:“好好干,相信组织,相信未来!”与其说是对怀稀说,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临走,常指导员对葛蔓说:“甭担心,我们就在这柴达木剿匪,有时间我安排葛怀稀回家看你。”常指导员都无影无踪了,他的话却积雪群山般长时间不曾溶化散去。葛蔓毕竟是个识大体的女人,如此决绝地把怀稀送到队伍上,她放心。怀稀还小,应该有新的生活!当夜,原本温馨的家恍若一个失去胳膊的人身着宽大的衣装,总在不间意中显露出某种空空荡荡。黑幕似的夜突兀地坠落下来,葛蔓才想起,该点亮屋侧的马灯了。她希望路过的人,在黑暗中能借一丝光亮,也希望迷失在岁月中的人,能找到回家的路。

怀稀成了队伍上的人,他由一个孩子一下变成了革命军人。到了队伍上,怀稀才感到某种严峻,柴达木地区匪帮有八千多人,危险无处不在。这天深夜,一阵急促的紧急集合哨把大家从梦中惊醒,顷刻间,大家全副武装立在了帐篷前,常指导员作了简单作战动员,部队就出了发,怀稀从老兵口里得知,虽说青海解放了,但马步芳残部还有两千多人窜入了柴达木地区,他们有枪有弹,四处抢劫,企图获得更多过冬的物资,严重的是,这些人还与新疆逃来的惯匪相勾结,已经制造了多起袭击牧民的事件。

部队在黑暗中悄悄前行,怀稀按照安排紧紧跟在常指导员身后,也不知行进了多长时间,部队在一处沙包后面埋伏下来,大家悄悄准备着,静静等候战斗命令,前方隐约显现出几座稀疏的干打垒,有几处屋里有微弱的光,屋外有哨兵来回走动。风从远方吹来,卷起的沙尘雾一样四处飘荡,冷森森的寒气蛇一样往怀稀身子里钻,他学着大家的样子,眯起眼,一动不动盯着前方。战斗是突然间打响的,伴着一声枪响,大家一跃而起,声嘶力竭呼喊着冲了上去,枪声大作,所有的光亮瞬间熄灭,只有枪口喷射的火舌,匪徒四处逃窜,一些匪徒纷纷倒地。匪徒来不及作过多还击,战斗很快结束了。连长将大家集合起来,作了安排,兵分几路追击敌人,常指导员带领几个战士,留下打扫战场。这次剿匪很成功,因为做到了出其不意,共打死匪徒十七人,重伤五人。怀稀负责看管一名受伤的俘虏,指导员则开始清点缴获的步枪,意外缴获了一支冲锋枪,大家正围着看。

俘虏压低声音哀求:“你放了我,我一定好好报答你。”怀稀理直气壮地说:“妄想。”俘虏稍停片刻,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说:“我认识你,你是怀稀。”怀稀大为诧异,他仔细端详,发现面前这个满脸胡子的匪徒的确似曾相识。大胡子蹬了一下腿,怀稀才蓦然想起,这不是东家的儿子么,他怎么也是匪徒?

大胡子喘息着说:“你放了我吧,我们是一路人。”

怀稀说:“你白日做梦,谁跟你一路人?我是革命军人。”怀稀瞬间疑惑后,心里又突然阳光穿透乌云般明亮起来,旧军阀的军官沦落为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大胡子冷笑一声:“你母亲没告诉你么,我们是一路人。”

怀稀压根不信。

“我知道你不信,你家就在西宁,你父亲还活着,虽然我不知你们为啥不回家,但我晓得你们是西宁人,我多次见过你们,在你很小的时候……”

怀稀半信半疑,有些茫然无措。

“看来,你母亲掩藏了她的秘密。你父亲是我的长官嘛,因为这,你也得放了我。”

这话,子弹一样击中了怀稀,他有些信了,说:“你说。”

“你放了我,”大胡子试探着说,“你母亲是我长官的小妾,你是我长官的儿子,我们才是亲人,你跟着他们搞不出啥名堂,他们抢去的东西,我们还会夺回来的。”一丝月光这时挤破了天宇,凝望着广阔的大地,一切显得朦胧起来,怀稀有些虚幻感。这当口,大胡子一跃而起,迅疾逃去。跃起时,他顺手从马靴里掏出一把手枪,怀稀还没作出反应,枪声响起,几乎同时,他被人拽倒在杂乱的芨芨草上,昏暗晦涩的天地间,清脆的枪响将大胡子撂倒在地。指导员把驳壳枪举过肩膀,轻蔑地说:“还想逃。”没人注意到,指导员的左胳膊也中了枪,伤口正张扬着鱼一样的嘴向外吐着血。怀稀不知道这枚子弹如果钻进自己的身体会怎样,他不敢设想,万分恐惧。大家围过来,七嘴八舌,太没用了,真怂。怀稀把头快杵进了裤档,仍有人说,没见过这么迟钝的,蠢。常指导员捂着伤口,并没责怪他,只是说:“记住了,对待敌人,不能仁慈,要坚决,勇敢,果断,彻底,记住了。”

怀稀心里反复念叨:坚决,果敢,彻底。念得咬牙切齿。

天似熟睡的人,慢慢醒了过来,脚下的荒沙和枯草清晰起来,战场清理接近尾声,怀稀埋掉大胡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那些尘土头屑似的散落一地,一下就没了踪迹,他正准备离开时,一声银铃样的哭声传了过来,哭声清脆嘹亮,比蓝天更深远广阔,他循声走去,这啼哭似美妙的音乐,把大家召唤了过来,大家纷纷跑来。巨大沙丘后面,一个弃婴正在襁褓中奋力挣扎,似一轮正欲跃出地平线的红太阳,怀稀小心翼翼抱了起来……

怀稀一下沉默起来,一个巨大的秘密笼罩着他的身心,他成了网里的一条鱼,无论白天黑夜都无法挣脱那张由不可知的东西织就的大网,那张网结实得让他透不过气来,婴儿是谁?我是谁?母亲又是谁?他不停地问着,在追问中,他告诫自已,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高原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的早,那侵骨的寒气,在人们猝不及防中来到了。剿匪的任务仍在进行,但似乎没有前期迫切。这天,行至一处荒原,常指导员说:“怀稀,想不想家?”怀稀也不知到底想还是不想,他望望指导员,又瞅瞅荒芜的四野,没吱声。指导员说:“队伍上的饭养人呢,你看你都长高了,回家一趟吧,”他用手一指,“沿着这个方向,前面有条河,你顺着河流往下走,不远处就可以到家。”

怀稀揣着忐忑的心往家里走,世界静极了,他的心如同旷野,空荡荡的。一朵雪从空中飘下来,又一朵雪从空中飘下来,他踩着薄薄的雪,早早到了红柳滩,他一点也不急着回家,他把自己的脚印一圈又一圈地印在那些红柳包,他用双脚在雪地里印出一串又一串的问号。不时有野兔被他的脚步声打扰,惊慌逃窜。也偶尔飞起一两只叫不上名的土雀,扑棱一声,没了影子。

陪同他回家的,是连队的文书,叫林华。林文书陪着他在红柳滩来回兜圈子,他的怀里抱着那个捡来的婴儿。

人最重要的事情是生死

怀稀抱起婴儿时,首先抱起的是一件满是泥污的旧军大衣,他一层层解开衣服,似是在剥一朵硕大的花瓣,花蕊显现出来,他看见婴儿闭着眼,大声发泄不满,小脸红扑扑的,嘴小小的,鼻子瘪瘪的,没有眉毛,看上去似乎有些别扭。他正欣赏羔羊般欣赏婴儿时,指导员抢了过去。婴儿成了最大的稀罕,像风卷起的一窝沙尘,在大家怀里来回旋转。

很快,问题接踵而来。

连队青一色的光棍,哺育婴儿比攻克一个碉堡、进行一次战斗的任务更艰巨,部队是打仗的,何况当下正在剿匪,带个婴儿,成何体统,指导员犯了愁。犯了愁的指导员很快想出了一个办法,与来自江南塞北的老兵们相比,新兵怀稀为指导员的办法指明了方向。

怀稀带着指导员交给的政治任务,向家中走去,天黑了下来,黑夜把那些大大的问号掩埋起来,却把更大的疑团,种子样埋在他心里。家中屋檐下的马灯,孤独地摇曳着。

屋外,冷冷的空气似乎凝固着,世界一片静寂,怀稀迈着迟缓的脚步,两条腿如两座山,两条腿好似不是他的,沉重而不听使唤。

屋内,一豆油灯正散发着万缕温情。江志涛讲着他的过去,有些事情,葛蔓先前听过,有些她还是第一次听,无论听没听过,她都如初听般认真地静静地听,她从不打断他的诉说,大多时候,他是边听边抹眼泪。当初,葛蔓追随队伍而去,江志涛得知时,他正在督促长工们浸料。浸料、发酵、蒸馏,这些酿酒工序是不敢马虎的,他掌握了祖传秘方,关键时候他还得亲历亲为,正因如此,他家的酒因其香气浓郁、酒味醇厚、入口柔绵、回味爽净而名声远扬。事实上,江家世代酿酒,在他爷爷辈时,已是远近闻名的大户。江志涛急急出了门,他循着队伍行走后的那缕烟尘飞奔起来,他没来得及揣上一个铜板,也没带一件换洗的衣衫,他怕再也见不到葛蔓了,那是他的太阳,落下去似乎再也不会升起来,他的生命将会毫无生机。每个人的心中,都应有一轮属于自己的太阳,为了那束光,他义无反顾。

谁知,多年后,他见到葛蔓时,是在大漠深处的红柳滩。那个黄昏,葛蔓踩着天际最后一丝光线去打水,她学着藏民的样子,将桶背着,惨淡的光将大地浸染得一片苍凉。远远地,她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正在啃荒滩上的草,那人牲口一样啃着草,她的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她丢下桶,向那人跑去。她扶起那人,那人其实没有人的样子,身子薄得如同一页纸,脸是焦黑色的。他说不出话来,用手指了指肚子,全身颤抖……他饿,他说不出自己饿。

葛蔓面对这个饿得奄奄一息的人,居然没有认出是江志涛,流下眼泪是因为想起了一句诗:“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继而,她想起了卫龙,想起了江志涛,想起了那些出生入死的战友,他们混杂在流民的行列中,流离失所,无依无靠,承爱着生命的悲惨和黑暗。

挨过饿的人,更懂得饥饿的滋味。葛蔓飞一样跑回家,又飞一样跑到他面前,递上几个馒头。饥肠辘辘的江志涛抓起馒头,狼吞虎咽起来,他不记得饥寒交迫的日子有多长,那次战斗失败后,食不果腹的日子早成为他生命的常态。稍顷,他将那些食物一扫而光,他望向葛蔓,葛蔓歉意地摊了一下双手,示意没了。她的食物也非常有限,日子也是紧巴巴的,这个形容枯槁,颜色憔悴的人,仍死死盯着她,没有离开的意思。葛蔓好奇,瞥了一眼,这简单一瞥,一下成了惊鸿一瞥,他们不约而同,泪如泉涌!

老天悲悯!老天有眼啊!江志涛吵哑着,哽咽着。面前的葛蔓,不再年轻,枯草样的头发笼罩在她头顶,每一根头发都似一根罪恶的铁钩,剥夺了她曾经的悄丽,尽管如此,她在他心目中依然清白如雪。

岁月早让葛蔓变得舒缓平静,但江志涛的出现,再次搅动她心海的狂涛骇浪,原本白净的江志涛,不再白净,那些白净仿佛时光般隐藏起来,他变得更加弱不禁风,这个男人,在卫龙没出现前,也曾令自己心烦意乱、情迷神伤。这个男人,因为自己放弃了一切,变得人不人鬼不鬼,造孽呀!

江志涛告诉葛蔓,为了见到她,为了活下去,在无尽的路途,他啃树皮,吃野草。一起逃出来的三个人,一次乞讨到一片洋芋地,由于长期饥饿,他们从泥土刨起洋芋,囫囵着生吞下去,连咀嚼也省了,只是一会,三人都吃得腹痛难忍,尘土般在地上翻腾起来,吐也吐不出,拉也拉不出,哭喊声风一样呼啸着。天黑下来时,三人中的两个断了气,他们是被撑死的。江志涛之所以没事,是他不停地搓揉肚皮,搓红了,揉青了,掐紫了,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就死了,这样死了,阎王也会笑话的。江志涛说:“老天不让我死,就是让我找到你嘛。”

葛蔓涕泪滂沱,说:“你不该啊,放着神仙样的日子不过,跑出来何苦呢!是我害的,都是我的错。”

“我愿意,真心愿意,那么多的苦,见到你后都是值得的。”

江志涛庆幸自己没有死去,那些行走的日子,那些啃树皮吃野草的日子,他差点就没坚持住,谁知道吃草的滋味?吃草意味着将一团没营养的东西填进肚里,肚子是饱了,可浑身软得似一根煮过的面条,一点力气也没有,连坐一下也不敢,就连大便都尝试着站着完成,任由排泄物往下流,蹲下或坐下,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如果在荒野,有人瘫在地上,天一黑就被狼吃掉了。草的纤维过多,没有油,拉不出,也有人活活胀死。

江志涛告诉葛蔓,他被俘后,直到三九年才找机会逃出来,逃出虎口,他用双脚在大地上丈量了整整三年才找到兰州办事处,可组织不要他了,他想不通。办事处的人告诉他,当时全军覆没,曾经对被俘虏的人员有规定:一年归来收留,两年归来要审查,三年归来则不留。他彻底绝望了,他在黄河边久久徘徊,浑浊的黄河水哗哗奔涌,呜咽着寻找远方。有次一闪念,他跳了下去,先是呛了几口水,他在浪里冬天的树棍般翻滚了几个跟头,接着就身不由已地随着浊浪旋转,在沉入河底的危难时刻,他忽然想起了葛蔓,想起了故乡……心一下又有了寄托,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钻出水面,他独自在黄河边落寞地度过了一整天,我跳进黄河又怎样?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卫龙的叮嘱和信任,也给了他活下去的力量。有个乞丐好奇地看着他,他趔趄着,冲乞丐苦笑一下,说:“水不好喝,全是沙子。”他的话,又似自言自语,“想开些,好好活!”

从此,江志涛的双脚继续丈量冻土大地。群山中,他开始行走,走廊南山,托勒山,俄博山,疏勒南山,哈尔斜山,他的身体如一片树叶,轻轻飘荡。党河南山,日月山、拉脊山。土尔根达坂山,柴达木山,阿尔金山,赛什腾山,绿梁山,锡铁山,他如同一块破碎的云,在大地的天空中变幻,一会山梁,一会山谷,一会半山腰。阿尔格山,昆仑山,可可西里山,乌兰乌拉山,祖尔肯乌拉山,唐古拉山,他追随着自己的影子,一步步朝前,只要能见到葛蔓,他愿用一生的时光去抵达。在南山口,他看着漫无边际的红柳坟,对身边的一块石头说,我快找到她了。没完没了的路途,他对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株草都这么说。

江志涛说:“原本我是不相信这支队伍的,因为你信,我才信。”

葛蔓说:“你是对的,怎么能跳黄河呢,那不是坐实了退却主义,军阀主义,右倾机会主义么?”

江志涛说:“是的,我活下来,就是要弄明白,我们走的不是错误路线。”

“是不是错误路线不好说,但我可以肯定,我们绝不是反党行为,就为这,我们得好好活着,得等到卫龙回来。”葛蔓坚定地说,“你就没见到卫龙?”

“见过的,各自设法潜逃,又失散了。”江志涛说,“或许,他已不在人世了……”

“怎么会?他一定活着,我一直相信你活着,你不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也坚信他活着。”

“但愿吧,”江志涛说着,用手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一块怀表。怀表是卫龙赠给他的,卫龙临死时握着怀表想亲手交给他,但力不从心。卫龙想将怀表塞进他手心,想说他想听到的话,但他实在没有力气说出来。许久之后回忆往事时,江志涛觉得自己懂了卫龙,懂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这个他长时间深深诅咒的男人,令他心潮起伏,五味杂陈。江志涛不敢告诉她卫龙去世的消息,她会伤心的,她受那么多的苦难,再不能经受任何苦难了。他相信时间是最好的药,会医治一切的伤痛。

那个阳光惨白的晌午,江志涛和卫龙相遇了,被俘后的初次见面,他们被编在一起,为商务队修路。马家军修路一方面是为了长途运输需要,另外是可以向国民政府索要筑路经费,至于路修多修少,是次要的,正好用俘虏作作样子。江志涛老远就看见了卫龙,他凑过去,两人只用眼神闪电般作了交流,然后无语。他们这是第二次见面。为不引起看守人员的注意,数日里,他们彼此无语,偶尔只用眼神碰撞,所有的话,其实都用眼睛说了,嘴巴显得多余和不可靠。他们心照不宣,都在酝酿、等待,伺机行动。

江志涛记得第一次同卫龙见面的情形。当时,是卫龙新婚第三天。卫龙找到他,直直看了半天,把他约到野外。江志涛很意外,卫龙不仅提着一瓶酒,而且还有几样小菜,奢侈得如同反动派的官僚。卫龙把酒瓶递给他,变戏法样从裤兜里又掏出一瓶,用牙咬开盖子,两酒瓶一撞,先自咕咚一大口,江志涛礼貌性地喝下一小口,卫龙说:“革命欢迎你!”江志涛说:“你知道,我不是为了革命。”卫龙知道葛蔓是江志涛的准恋人,如果不是自己。卫龙把目光从江志涛身上移向远方,旷野一片静寂,无数条羊肠小路如伤疤般纵横着。

“一路辛苦了!”

“我愿意。”

两个大男人似乎无话可说,似乎又成了两棵扎根在大地上的树,一阵长久沉默。

“干。”

“干。”

玻璃酒瓶碰撞的清脆声响,犹如一层海浪,徐徐扩散。一个高大的男人,一个瘦弱的男人,吹冲锋号似的,咚、咚、咚……把各自的酒吹下了肚子,酒量很好的两人,不一会就显得不胜酒力,四眼相对,醉意蒙蒙,两个人像两块石头,大地一样安静无声,他们一肚子的话,全让酒给淹死了。很晚很晚,卫龙站起身,用手重重拍了拍江志涛的肩膀,说:“对不起了!”江志涛喷着酒气说:“她愿意,是你的福气。”

卫龙向营地走去,才走出几步,身后传来江志涛的声音:“你要好好待她。”

他回转身,再次用手拍了一下江志涛的肩膀,这次拍得很轻,说:“你放心!”

这个如墨的黑夜,江志涛决定告诉葛蔓一直不愿接受的事实,这是多少日子以来,他思来想去,反复同自己斗争的结果,他不能欺骗和隐瞒,不能让她活在无望的虚幻等待中。

卫龙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就是在修路途中。那时,衣衫褴褛的他们在苦难的筑路工地上有些时日了,身边的人,每天都会有病倒的,时不时还有人死去,有累死的,有病死的,有打死的,有枪决的。他们吃不饱肚子,干着苦力,但一刻也没放弃周密侦察和详细谋划,只等机会来临,灰尘仆仆的路修到了清海湖畔,商务队多头牦牛整装待发,一条河给了他们机会,倒淌河给了你们暗示和方向,沿河的芦苇正疯狂生长,人只要隐没其中,天上的鹰也发现不了,现在要做的是绕开看守,疯狂奔跑一程,或者牧畜一样蠕动,然后平静地潜伏到草丛中,不动声色就可大功告成。天公非常作美,居然黑云滚滚,顷刻又是电闪雷鸣。意外也是这时发生的,那些被俘的血性的军人们,也看到了难得的机遇,不约而同,他们用手中的锹、铲、镐、筐袭击牦牛,大地瞬时黑云滚滚。酝酿已久的行动,被彻底搅乱了,卫龙临危不惧,当机立断,拉起江志涛淌水狂飞。炸雷般的吼声仍在耳边回响:分散跑。那是卫龙的一声大吼,把牦牛群吼炸了,把人群吼炸了,把零散的看守炸得晕头转向。他们顺利到达了芦苇丛中,枪声如豆,密集响起,此时的芦苇丛现在却成了最危险的地方,拼命匍匐向前的,还有曾经并肩作战的同志,还有临时抓来修路的工友。这时,恐惧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急骤清晰起来,江志涛气喘吁吁,落在后面,奋力爬在前面的卫龙折转身,爬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他瘦弱的手,连拖带拽,冷冷的雨伴着风胡搅蛮缠,马嘶声和着枪声,越来越近,江志涛明白自己是一个带泥水的包袱,这样下去,自己走不了,卫龙也走不了。他想挣脱,但卫龙的手太有劲,卫龙提着他的后衣领,提着一只瘟鸡似的。江志涛风箱般吼吼地喘着,让卫龙放下自己,这时的卫龙却是聋子。终于跑出芦苇荡,一座山却横在面前,雾气把天地搅在一起,没有路,没有方向,江志涛看见举着长枪、挥着马刀的马家军山洪般蜂涌而来。完了,江志涛累得如一瘫泥,他长叹一声,仰躺在地,雨还在下,乌云在眼前翻滚,天塌了下来。

命!这是我的宿命,他感叹。再也见不到葛蔓了,他的心如同被钢爪揪着,疼,钻心的疼!他的眼睛模糊起来,恍惚间,他看见葛蔓朝自己款款走来,她的笑还是那样的甜,她身后是一地山花。他努力想看真切些,可怎么也睁不开眼,无边无际的昏沉和困顿犹如倾盆而下的雨水,一点点,一点点将他淹没,世界陷入漆黑之中。

呼啸的子弹将他从昏迷中唤醒,他的身体在不停地抖动,几缕枯草一样的头发也在他眼前抖动,越过头皮,他看见了风的样子,两条腿犹如风一样摆,自己似乎也成了一阵风。好一会他才明白,是卫龙扛着他在攀跑。他们到了山底。他们到了山腰。他们接近了山梁。他们到达了山顶。江志涛缓过神,说:“放下我,快放下我。”话音刚落,他真的被放到了地上,准确地说是从卫龙的肩上摔到了地上。卫龙是不想放他下来的,实在没办法,卫龙扛不住了,他如一棵枯朽多年的大树一头载倒在地,顺便把江志涛给放倒了。江志涛爬起来,本能地往山下跑,可卫龙没动,他跑到卫龙面前,大声喊:“快跑啊。”他觉得卫龙累了,这境况,再累也得跑啊!卫龙依旧一动不动,江志涛伸手拉时,发现卫龙眼是闭着的,他的嘴角有一缕暗红的血,他的胸口正汩汩流着血,他的左胳膊在流血,他的两条腿在流血,他的浑身都是血。江志涛用力摇了摇卫龙,没有反应,世界一下安静下来,江志涛感到自己似一缕月光沉浸在无边的夜色里,到处飘落着某种不可捉摸的神秘的死亡气息。江志涛试图扛起卫龙,就像他扛自己那样跑起来,跑得远远的,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他懊恼不已,恨自己没用。我怎么这点力气也没有?那衣食无忧的好饭好菜都吃到了哪里?他拖着卫龙往前挪,不远处,一条黑色的河流正呼喊般散发着美妙的喘息。

江志涛使劲拽卫龙,拽身子,拽胳膊,拽手臂,拽手腕,拽手掌,终于拽动了,卫龙轻握的手松动开来,江志涛发现了一串银色的链子。一声马嘶在耳边响起,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眼睛般向他寻来,追兵近在眼前,生死攸关,迫在眉睫,江志涛一激灵滚下山坡,他感到自己是枚土坷垃,没有目标由上而下地翻滚,直到身体“啪”地溅起水花,他才梦幻般醒来。他成了一滩水,在河里坦然地向下游飘去,他变得从容起来,真是命不该绝啊!他的手心里紧紧攒着那块怀表,他感到那是卫龙郑重交给自己的,他仿佛听见卫龙在山顶大声喊:“找到她,照顾好她!”这时,江志涛的眼泪河流般滚滚而下!

曾经,他恨死了那个当兵的人。生死关头,反倒是他救了自己。

起风了,高原的风总是没完没了,如同那些往事,纠缠着让人无法理清。江志涛爱怜地望着葛蔓,她也看着他,脸上忽然泛起红晕。好几次他想从怀中掏出那块怀表,但怕她无法接受。葛蔓依偎过来,轻轻拥抱着他。这一抱,江志涛到嘴边的话如饥饿中忽然撞上一丛大漠中的沙枣囫囵吞了下去,他用脸颊在她头发上摩挲,丝丝白发正在头上肆无忌惮地茁壮成长。她的路还长,她应该开始新的生活。

“回老家吧”,江志涛说,“在出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有一种直觉,他还活着。”

她不死心。多少次了,每次劝说,都无济于事。她希望着一个结果,她等待着一个结果。

事实上,希望和等待就是一个结果。江志涛悠长地叹息了一声。

葛蔓说:“你搬过来,我们一起等,一起找。”

江志涛点了点头,现在,他隐姓埋名,成了一名进出藏送货的运输队员。他说:“走完这一趟,我就陪着你,再也不分开了。”他紧紧拥着她。

更深人静,江志涛才从屋中出来。风拍打着大地和万物,嘈杂声幽灵般四处游荡。墙角的马灯,发出微弱的光,如同一汪水不停地抖动着。寒气刀子似的直往脖子里钻,江志涛裹了裹衣服,蓦然觉得,所有苦难的过往,都是人生的恩赐!他独自在暗黑中伫立,久久不愿离去。

意外就是在这时发生的,心头溢满幸福的江志涛才走出几步,一声清脆的枪响并将黑暗击穿了。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栽倒在地。

怀稀追了过来,瘦弱的江志涛躺在地上,像是一件空荡荡的衣服。他的嘴翕动着,却没有一点声音。怀稀的心咚咚作响,他茫然若失,虚弱不堪。在看见那个隐约的人影时,他一下变得坚决果断起来。他用行动向那次悻悻而去的人证明自己不是懦弱无能的人。江志涛倒下的那一刻,有灰尘如惊弓之鸟四散开来,他跑到跟前时,已经闻不到灰尘的味道,弥漫在空中的全是血腥的味道。不远处不可一世的雪,面对棉被似的浮尘显得力不从心。

葛蔓一片树叶似的飘了过来,在风中晃动了几下后,终于还是跌落在地。马灯灰黄的光,投下一地凄凉。这马灯连同它的光芒总是让怀稀感到深久的不安,如同一口枯井,幽暗而隐秘,漆黑中吐露着无穷的广阔,又如同花香的气息,看不见摸不着但又无处不在。

怀稀不明白,是不是每个人的一生,都掩藏着太多不可知的秘密?一连好几天,他试图安慰母亲,可所有的话都太轻薄。母亲握着那块怀表,倦缩着身子,如同一块石头深陷汪洋。

“他是匪徒么?”

那天,埋葬完江志涛,怀稀鼓起勇气,怯怯地问。按母亲的意思,他将这个人埋在了红柳滩,在无数个巨大的红柳堆面前,江志涛的墓简陋而微小,搁在广袤无边的盐碱地上,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甚至比不上风吹来的一堆沙丘。但怀稀知道这个死去的卑微的人,在母亲心中有着不可估量的厚重。他知道自己干了一件愚蠢的事情。

“他是你的亲人。”

怀稀有些意外,他以为母亲不会回答的,正如母亲那天从枪声中苏醒后举起的右手,她想扇他耳刮子,临到跟前又突然刹住了。他想知道更多事情,但母亲只告诉了他这一句。他不敢正视母亲,短短几天,母亲的头发白了一大片,好似夏天的一场大雪,突兀的闯入他的生命中,那刺眼的白是如此的惊心动魄。他透过往事,那些饥谨的路途和苦难的时光,深切感到母亲的人生中一定遭遇了一场又一场寒冷的雪。

“他从哪里来,来干什么?”他哽咽着!

“他是你的亲人。”

亲人!怀稀似乎被子弹击中,有种火焰般的灼痛。无边的空旷中,他仿佛是被狂风刮起的石头,踉踉跄跄,一些不清晰的往事,再一次在戈壁中苍凉。

“他来自故乡?或者,他,是我的父亲?”

葛蔓仿佛是株红柳,静默中固守着厚厚的沙土,她所有的话语,树根一样在黑暗中顽强延伸,面对怀稀时,却是波澜不惊,不动声色。

他望着母亲的眼睛,母亲的眼里血色一片。

“他是你的亲人。”

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获得母亲的宽恕,他恨死了自己一时的坚决果敢。母亲如同一片浩大无边的森林,茂盛的枝叶密密麻麻,但仅仅几片单薄的树叶就遮盖住了他的眼睛。他有太多的问题,他真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他知道母亲不会告诉他,母亲只是在想告诉他时才告诉他,不想告诉时问再多也没用。他非常难过,也非常沮丧。

明天,怀稀将返回部队,无数的疑团,乌云般包围着他。母亲一直面色严峻,暮霭沉沉。黑色的油漆把天地统统刷了一遍,没有一星光亮,屋檐上长久坚守的马灯,不知何时熄灭了。怀稀取下来,把玻璃擦拭干净,加上燃油,重新点亮。干这些事情时,母亲静静地看着他,她的怀里沉睡着他送回的婴儿。恍惚中,怀稀仿佛记起,这马灯是有生命的。母亲说过,世上万物都是有生命的。怀稀试图理解母亲,她一定是承受了常人无法承受的伤痛,所以才不愿提及,他选择原谅,他知道强求的结果可能导致污迹斑斑。母亲也是一个柔弱的血肉之躯,想到此,他忐忑不安。母亲抱着孩子来回走动,显得惴惴不安,而当她凝望襁褓中的孩子时,她的神情又有了一丝羞赧和快意,她们是那样的亲密无间,怀稀心里就气泡似的冒出几缕嫉妒。

“你要走了,这孩子叫怀璐吧!就当你妹妹。”

“好的,我记住了。”怀稀应声。

“死去的人叫江志涛,来自遥远的南方,他不是你父亲,但对于你来说,他跟你父亲一样亲,”母亲开始讲述关于江志涛的往事,“他是个好人,是故乡的人,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

母亲的举动令怀稀诧异,他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走近江志涛,也知道了一些母亲云烟般模糊不清的事情。母亲最后说:“你的亲人埋在了这里,这里就是你的故乡。”说这话时,母亲面朝红柳滩。母亲的话,让他有了一种漂泊感!这天之后的许多时光里,怀稀开始一个人在古老而孤独的时光中独自跋涉。

“对不起!”

怀稀跪在地上,咚咚,磕了几个头,起身离去,他没有回头。他满眼泪水,哗哗流淌,他怕母亲看见!他不知此时的葛蔓,眼中早已是风暴中的一片汪洋,惊涛骇浪。

葛蔓看着他的身影在荒漠中尘土的簇拥下,一点点苍茫起来,直至淹没在强紫外线的光照中,她才掩上门。关上门的那一刻,惊天动地的号啕声像是千军万马奔涌起来!

人究竟在寻找什么

时隔数日,怀稀匆匆推开了家门。

葛蔓发现,他像是拔节的庄稼,一下蹿高了,看上去身体更加壮实。她赶紧张罗做饭,怀稀制止了,他抱起怀璐,用双手举在半空中摇了摇,说:“部队有任务,来不及了。就是想家,不放心,顺路看看。”怀璐发出呀呀的笑,似微风中的小铃铛,短促地响一下,悦耳;风一来,又响一声,清脆,徐徐韵律久久不散。她正蹒跚学步,面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哥哥,她水汪汪的大眼,不停转动,满是好奇。

看着两个孩子,葛蔓的心有种冰雪融化的潮湿和温暖。寒暄几句后,怀稀放下一盒军用干粮,向母亲告别。葛蔓握着他的手,说:“队伍上的事要紧,你走吧。”双手却是越发地握紧了,生怕一松开,他会兔子似的逃跑。最近,她老是惦记他,莫名地为他担心,吃得好吗?穿得暖吗?苦不苦?累么?有没有危险?有时夜里忽然就醒了,却再也睡不着,她在心里笑话自己老了,不中用了,瞎操心。她还生怕他误会自己,怪罪自己,苦难和死亡已经造成,他们都是自己深爱的人,这山一程雪一程的人生,她不愿活着的人在心里装上太多的事情。

怀稀说:“这次任务急,是到西藏参加平叛。”

怀璐抱着怀稀的腿,仰着小脑门,看着他,小嘴一动一动的,一丝透明的口水沿着嘴角滑了下来。葛蔓松开握着怀稀的手,抱起她,拭去口水,眼泪流了出来。

“妈,别难过,照顾好自己。”

这孩子,长大了,懂事了,知道体贴人、牵挂人了。有时间,该告诉他更多的事情!

“我不是难过,我高兴,你都成大人了,看看你这身板。”

葛蔓迟疑着从怀里摸出一样香囊似的东西,塞进怀稀手里,说:“这个,留在身上,品相不太好,还能用。”

怀稀有些迫不及待的打开,是块怀表,圆形,厚质金属上泛着白色的光,一些花纹磨损的痕迹清晰明了,银色的链子失去了光泽,虽然看上去有些陈旧,但洁净的亮度表明用心擦拭过,抑或一直以来持有者都精心收藏保养。怀表是温热的,带着她的体温,表明她的珍视,听她郑重的语气,他就知道这表非同寻常。他不知这表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

葛蔓怀抱葛怀璐,看着怀稀有力的步伐一点点消失在飘带一样灰尘仆仆的路上,那路飘向耸立着的满头白发的高山,最后飘向白云,直达天穹。

天还是一副冷冷的面孔,然不觉间,春天来到了,纷纷细雨,湿润了光阴。这天,葛蔓刨了些红柳根,晾晒在空旷沙地上,一冬的柴快烧完了,她得提前备些,碎碎的日子得往前走。葛怀璐拖着一根根的枯枝,俨然是个小大人,她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有些裸露在外的白骨,葛蔓看一看,挑拣几根埋掉,红柳包下不时有累累骨头被翻出来,葛蔓重新埋葬的是人的骨头,而散落在荒野中的却是驼骨、马骨、羊骨、狼骨、驴骨,还有些叫不出名的动物骨头,骨头上有古老的气息漫溃在空中,提醒过往者生与死的界限。不远处,江志涛的坟茔与星罗棋布的红柳包融为一色,如没有切肤之痛带来的深刻记忆,怕是不会记得的。葛蔓走过去,长长叹了口气。说好要陪自己一起等待另一个人的人,现在却忘乎所以地酣睡着,什么也不管不顾。你怎么说话就不算数呢?你一走,一个梦也不托,还生气呢?咋这小气。她真希望再见他一面,她想亲口告诉他心中的歉意!

“妈妈不是好孩子,妈妈哭了。”葛怀璐稚气的童音如一朵早春芳香的花,把葛蔓唤回乍暖还寒的现实。

“璐璐,妈妈没哭,是顽皮的沙子不小心跑进了妈妈眼里,你看,沙子还钻进了你的鞋袜和衣服里。”

葛蔓把璐璐搂在怀里,她这才想起,好长时间没有怀稀的消息,从西边传来的全是平叛的好消息,她既欣慰又担心,一颗母亲的心总是仁慈不安的。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璐璐快三岁了,这个孩子的出现,打乱了她的诸多计划,终止了她无畏的奔波。我到这世上,是来制造苦难还是来偿还罪孽?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做,陡然人到中年,不再年轻,她感到紧迫不安,有些事现在不抓紧做恐怕今后就做不成了,她把目光投向远方,无垠的空荡中似乎有一些熟悉和陌生的面孔风云变幻,无论怎么努力也看不真切,广阔的往事似她身体的一坨肌肉、一块骨骼、一条经络、一汪鲜血,无论她怎么掩饰,都不曾远离,都真切地围绕着她。

我一定要找到他,她坚定地对自己说。

葛蔓领着怀璐,开始新的寻找。幼小的怀璐,无比开心,因为每天都可以见到不同的场景,遇到不同的人。仿佛一夜之间,四面八方的人都涌入了这块不毛之地,红柳滩周边,大量的部队开始进驻,各类千奇百怪的军车驶来,食品加工厂、各类磨坊、新开办的商场,还有八一学校,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

年幼的葛怀璐,在短暂的兴奋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困倦和昏沉,一出家门,一到有人的地方,母亲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母亲与任何一个陌生的人可以聊上半天,毫不掩饰对她的疏忽,好多次,她在母亲的背上号啕大哭,母亲依然与人滔滔不绝,根本不在意她的干渴和饥饿,她感觉自己是母亲身上一件无关紧要的衣服。高寒如同给万物施了魔法,一切都在瑟瑟发抖,葛怀璐短暂的人生阅历,无法理解大自然强加给自己的缺氧,她感到的只是无所适从的难受。有一天,怀璐从梦中醒来,看见母亲手中拿着一根白森森的骨头,她歪着小脑袋琢磨了半天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她感觉白色的骨头似一根冰雪凝结成的棍子,不停地发出寒气,让人胆战心惊,她吓得大哭起来。

母亲说:“不怕,这是死骆驼骨。”怀璐不晓得,母亲劝她不害怕,其实她自己害怕,只不过各自的害怕不一样。她害怕的是一根骨头,母亲害怕的是荒原上的狐、狼、熊、野狗,这骨头成了母亲的拐杖,支撑着她缓慢而执著的前行。怀璐在白骨阴森的气息中来回摇晃,她在似睡非睡中,一次次身不由己地颤栗。

葛蔓在固执的行进中,越来越力不从心,她不似是走在地上,而是走在天空中,全身云一样轻飘飘的,仿佛一不小心,会被风刮得无影无踪。

这天,葛蔓来到一条河谷面前,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河对面半山脊,一些运输车辆卷起一股股黄色的灰,有人赶着一群负重的骆驼走在土黄色灰雾中,这场景似一场奋斗的画卷,原本应该是热火朝天的,高寒、缺氧、亘古冻土却使得寂寥和凄清取代了热气腾腾。葛蔓在河边洗了一把脸,将一块馒头塞在她嘴边,她不吃,她想吐。葛蔓自顾自地啃着馒头,馒头仿佛是石头,硬得磕牙,每咬一口都有白色的粉末从嘴里飘出。无数白色的鸟上下飞舞,遮住了半边天空,河水里的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不远处,白色的雪斑驳游离,一些身穿军装的人正在冰冻的土地上用力扬锄挥镐。母亲走向那些人,问:“这是哪里?”

母亲的行为让人充满狐疑。

“你要去哪里?”一位胡子拉渣的壮汉走过来,陈旧的军装显示出老兵的身份,他淡灰色的棉袄后背上泅着一团水迹,“这里是燕石坪。”

“燕石坪是哪?”

壮汉耐心地说:“再往前走一百多里,可能就到唐古拉山了,翻过去,就属于西藏。”

葛蔓有些不甘心地问:“现在是啥时候?”

“现在是中午。”壮汉望了望天空,天空蓝得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葛璐也望着天,她感到天在旋转,随后,就沉沉睡去。

葛蔓摇了摇头,想起什么似的,又点了点头,“几月份?”

“七月呢。”

葛蔓暗暗吃惊,不知不觉,她在路途奔走了三个月,时间咋过得这快呢?除了凌乱的脚步,她依然一无所获。数日的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她的身体似一片雪花一样飘坠而落。

“哟,她背上还有个孩子,卫生员,快,卫生员……”伴着杂乱的声音,一群战士围拢过来。

葛蔓醒来时,正在一辆大衣法上如簸箕里的豆子颠来倒去的。她赶上了一个运输车队,除了大衣法,还有嘎斯、跃进车,有的车还认不出牌子,全是外国货。那些素不相识的当兵的人救了她们,葛蔓后来才知道,葛璐得了高原常见病,是那种要命的肺气肿。汽车兵把她捎带回医院,葛蔓唏嘘不已,人顽强的生命力,超出了人本身的想象。几天后,病床上的葛蔓睁开眼,欣喜地看见怀稀低着头淌眼泪,她所有的疲惫仿佛阳光下的薄雾顷刻散去,看看仍在病床上的葛怀璐,她的愧疚在心头大雪纷扬。她想坐起来,浑身骨头似散了架,疼痛得无法撑起她那些瘦瘦的皮肉。

怀稀是回来探亲的,母子相见,甚是欢欣。看着人高马大的怀稀,葛蔓默默告诫自己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情走,或许,无谓的寻找真的是一条不归路,活在当下,是不得已的正确选择,她不能让怀稀活得战战兢兢。怀稀每天陪着她,忙前忙后,还跟怀璐做游戏,讲故事,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怀稀每次看见母亲眼中有些游离不安的目光时,就讲自己当兵的生活,他表现优秀,作战勇敢,获了嘉奖。

怀稀说:“西藏叛军对打仗一窍不通。”

葛蔓半信半疑。

“刚开始遭到叛军袭击,也很紧张,”他为打消母亲的顾虑,说得很认真,“大多时候,叛军骑着马,吆吆喝喝的,远远的还看不真切,他们就开始放枪,子弹射程根本达不到,我们做的只是架好枪等着,时机一到,一声令下,就迎头痛击,叛军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掉转马头就跑,一场战斗三下五去二就结束了。”

葛蔓笑了。顿顿,她问:“当地百姓呢,对你们亲不亲?”

“大多在观望着呢,叛军也就是少数武装分子挟裹的部分百姓,大多是非战斗人员,战力弱得很,你甭担心,”怀稀又想起什么似的,“藏兵用的是老式武器,步枪,带两个叉子,一点也打不准,你看看,我一根毫毛也不损。”怀稀拍了拍胸膛。他没有告诉母亲,藏兵也有机枪,是那种转盘子的,英国造,给解放军也造成伤亡,特别是掉队的战士,往往凶多吉少。从葛蔓身上,他学会了有些话大说特说,有些话不说,虽然有些话在心里堵得慌,他也任其堵着,慌着。

他们说话时,痊愈的怀璐睁着好奇的大眼睛,在他们身上巡睃,她变得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小小年纪,仿佛成天都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这天傍晚,葛蔓递给怀稀一根红色的宽裤带,是她亲手缝制的,密匝匝的针线使带子绵软而结实,葛蔓说:“把这个系在身上,你快本命年了。”怀稀有些不解,他不知本命年是何物,看到母亲一脸认真的样子,他没吱声。葛蔓亲手取下他的军用裤带,换上了红色的裤腰带。她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要这样,她以前不信这的,但现在她也这样做。古人认为,逢本命年时,生肖守护神都会去天庭参拜,这时,对人的保护就会减弱,妖魔邪祟就会乘虚而入,而红色能去灾辟邪。一个母亲的心,总是细腻而温情!

怀稀假期临近结束时,他拿出一张表,征求母亲意见。原来,他作为干部苗子,即将报给上级政治机关,是张政审表。在籍贯和父亲一栏,还有家庭情况说明栏,他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葛蔓按照自己的意思,告诉他怎么填写,如写到母亲一栏中,她示意写:文盲,长工。父亲一栏,写下:病故。在填写籍贯时,她犹豫片刻,慎重地写下:浙江。还是自己亲手写上的。

当夜,葛蔓精心做了几样菜,做了手抓羊肉,把连骨羊肉切成大块,放进铁锅加水煮,水沸后,撒去浮沫,加入适量的盐,再用文火炖。做了牛肉饼,名为饼,实际上是一种丸子,食材为牛肉、鱼、鸡蛋、豆腐、生粉、姜葱蒜等各种配料。这是两个奢侈的主菜,纯手工制作,健康营养、色香味俱佳。做了沙葱和野菜。吃的还有青稞炒面、玉米面团子、洋芋角子,还烤了一些土豆,足足有半脸盆,那根本吃不完,她是为他带在路上吃的。

家里忽然就有了久违的温馨。怀稀饭量大,吃得狼吞虎咽,怀璐吃得慢,显得小心翼翼。

“吃饱了,”怀稀用手摸了摸肚皮,接着说,“有次在行军路上,有个骆驼客找我讨吃的,他一直问怀表是哪来的。”他说得漫不经心,好似只是临时想起,随口一说,他补充,“他一直跟着我们,我怜悯他,给了他好多吃的,他还是不愿走,一直跟着,可能是觉得吃的东西来得容易吧。”

葛蔓正收拾碗筷,她的手颤一颤,停在空中,索性放下,直直坐下身子,端详着怀稀,说:“那人多高?长什么样?还跟你说了啥?是哪里人?”

他听出了母亲话语里故作镇静中的迫不及待,他说:“高个,国字脸,脸上有个疤痕,左胳膊只有半截。他跟着走了好长一段路,只是当时战事急,没时间说太多的话呢。”

沉默!他们彼此无语,如黑夜里静默无声的时光。

“一个讨吃的而已,可怜人。”葛蔓像是自言自语。

“是可怜。”

怀稀走了,他的背影一点点隐退在荒原的阳光里。好久,葛蔓还是痴痴地望着,他有他的生活,他将远去,他将在某个不声不响的日子离开自己。葛蔓想,我不能因为钟情黑夜,而忽视了清晨。我得理性处理好它们间的关系,可是理性上拒绝的事情,总是被情感固执的像一头牛一样牵着行走。

葛蔓一如继往,一有空,她就出门,只是没先前走得远,她感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自己身边,就在周围某个角落,就在脚步差一丁点到达的地方。她安慰自己,那个人在跟我捉迷藏,在寻找一个给自己意外惊喜的机会。怀璐习惯了,她闷声不响,跟着,荆棘载途,无所畏惧。季节总是在轮换中变着鬼脸,冰雪融化,野花开放。天蒙蒙亮,葛蔓起床蒸馒头,听到动静,怀璐一骨碌爬起来,穿好鞋袜,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一个塑料制品的小铃铛,一块蓝格花布,一条长长的大围巾。围巾是怀稀送给她的,她通常用它把脖子裹严,那些雪啊风啊沙尘啊就奈何不了。也不知从何时起,怀璐对陌生的场景充满期待,那些不可知的新奇让她在不动声色中体会某种神秘的气息。上次陪母亲路过一条河时,河里居然没有一滴水,全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可是她分明听见了流水声,那流水声似来自天空,也似来自地下,哗哗的水声至今还在耳边回旋,让她觉得不可思议,她渴望再次遇到那条河流。为了保护好鞋子,她还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塑料膜将鞋严严实实缠住,为的是防止冰雪雨水弄湿。就是她把自己全副武装整理完毕时,母亲也收拾妥当。怀璐对于重新踏上陌生路途,甚至说有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期待和喜悦。

“你甭去,”母亲看她一眼,接着说,“饿了,锅里有馒头,还有煮好的土豆。”

母亲的身影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唰的一声就没了。怀璐无比失望,她的眼泪一粒粒掉在地上,每一粒都孤独无依。

莫非母亲是精怪?说没就没了。怀璐这样想着,就独自来到了红柳滩,漠风发出干枯的嘶哑声,似声声哀嚎。过去,这里是块乱葬地,迁徙的牧民、过往的商贾、战乱中阵亡者,都埋在这里。现在,这里是刑场。每次枪毙人时,总有许多人围观,这是小城两大盛事之一,另一件盛事,就是看电影,看电影以部队露天的为主,虽说在空旷的地带,但通常当兵的把好位置占满了,百姓和牧民只能站在远处,银幕比手帕还小,看不清不说,还冷。那孤魂野鬼一样游荡的风,更是让人听不见声音。枪毙人则不同,通常把罪犯押在开阔地带,而开阔地带全是低凹处,大人小孩各取所需,选好地形,早早候着。待日近正午,一溜军车拖着一溜圆滚滚灰柱,飞驰而来,车一停,五花大绑的罪犯被提下车,一字排开。这时,有人指挥统一下达口令,把背上的牌子一摘,执刑人员将枪抵在后脑,随着“嘣,嘣嘣……”一阵枪声,人们清晰地看见子弹将鲜活的犯人变成一瘫一动不动的烂泥。

血腥的场景,给人们艰苦的生活平添些许乐趣。

若在平日,人迹罕至,空旷的大地,就那么荒凉着,它在荒凉中等待下一场热闹。人血浸染的土地,长满了野草,红柳之下,尤以沙枣、芨芨草、骆驼刺最为旺盛,有时鲜红的血地还盛开出几朵紫色的无名花,在朝霞和微风的轻抚下,让人觉得既欢愉又伤悲。

怀璐捡来一根粗大的白骨,往回走。她学着母亲的样子,走一步,在地上点一下。她抱着那根骨头,在房门旮旯里睡着了。

天如同一块碳,葛蔓走到家门口,长长吁出一口气,马灯还在原处,它好久没亮了,如同一个被时光遗忘的人,独自品尝着苦乐伤悲。她进门后点亮煤油灯,朝床上扫一眼,床上空荡荡的,她径直拉开门,看见邋里邋遢的怀璐缩成一团,正在呼呼大睡,她将她抱到床上,衣服也没脱就盖上了被子。葛蔓精疲力竭,觉得自己快崩溃吧,她揭开锅盖,锅里的土豆馒头,原封未动。她开始狼吞虎咽,边吃边恨恨地想,我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能找到他!

一晃,怀璐上学了。她上的是八一学校,以部队子女为主,也有像她这样普通百姓家的孩子,还有部分牧民的子女。不爱说话的怀璐,学习却是出其的好,那些文字和数字仿佛跟她前世有约似的,给她一种新奇和安慰。学习好的孩子,老师总是格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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